童年
卡列宁的一天从一段《圣经》开始。
这位有着深色金发的男人并非从一出生就是如此严肃以及乏味。
在卡列宁还很小, 双亲健在的时候, 尽管他不如同龄人那样活泼,却也有这某种孩童才独有的可爱。只是这位先生从小就可归为较为内敛敏感的那一类。
卡列宁的父亲老卡列宁是一位大家族下的传统家长。他有着这个家族特有的高个子, 而且罕见的没有俄国官员特有的粗壮四肢和脖子。
老卡列宁个性古板, 但是偶尔也有点刻薄的俏皮。他嗜好简单,圈子里的人喜欢的事情他也统统都喜欢, 圈子里讨厌的事情他也如此, 但有的时候, 这位古板的先生也会有一点温存之心,这丝心情不是给他那好脾气的夫人, 而是给了他的长子。
马特维作为这个大家族的长子毫无疑问是极其合格的。
他的出生本身就是一种功绩,用基因结合这种古老又自然的形式,让两位由于家族联姻而在一起的夫妇变得紧密了许多。
对孩子的教育在这个家族里面界限是十分分明的, 早在马特维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但人生之所以有趣,就在于它喜欢打破规则。
随着马特维的成长, 这位聪颖、和善还十分具有幽默感的孩子使得老卡列宁渐渐地把父亲这一角色扮演得有模有样了起来。
他在马特维足够大的时候送了他一匹纯种的小马驹,那之后还送了各种东西,像是猎枪, 他去国外带回来的各种好玩又颇有男子汉气概的东西。一直到他去世, 卡列宁的兄长马特维都是极受宠爱的。
这些事情并不是谁特意告诉卡列宁的, 也不是他因为好奇去询问过得。事实上,完全不必要特意去问, 家里、兄长的卧室, 父亲列为不能轻易进去的禁地——书房, 这些地方的摆设,各种痕迹都说明了马特维受宠的事实。
长子既然已经完全占据了那个性略显古板的父亲的内心,那么之后的孩子就没有多少空间可以分占了。
如果说做女儿的尚且有那个稀罕的性别和乖巧的优势,那作为第二个儿子,卡列宁的出生就只是像平淡的光阴一样了。
这三个子女,长相上其实是后两个更像做父亲的,但后者却偏偏最喜欢和他长得不太像的长子。甚至,从性格上来说,小儿子卡列宁是更加继承到了父亲的表象,大儿子的过分聪颖和乐观则像是自成一派似的。但爱这个字眼从来都没什么特定的条件。
老卡列宁先生的做法是不太值得推崇的,他的偏心眼儿若是在任何一部普通的小说中,身为主角的小儿子极大可能会成长为某种乖戾的成年人。在成熟的外表下,依旧有一颗没有随着时光得以锻炼和强大的叛逆内心。
但幸运的是,卡列宁是那小部分的概率。究其原因,大概也有他兄长马特维的多数功劳。
在那个时代,一个家族里面如此受宠爱的孩子最大的可能是变成了一些贵族帮派中的浪荡子,靠着父亲的关系进入衙门里,拿着俸禄随波逐流,却也过得逍遥自在。
马特维却又是一个特例。
他聪颖却又不自负,乐善好施又不过分愚蠢。作为兄长,马特维存在的比起父亲那个模糊刻板的身影在卡列宁的心里更具有意义。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个性较为内敛的卡列宁已经不自觉地开始追逐兄长的脚步。
他谨慎而仔细,观察着兄长的日常,阅读他喜欢的书籍,学习马特维会用的语言。在外人看来,他这种模仿多半是被归咎于想要得到父亲的关注,甚至连卡列宁的母亲也这样认为。
在后者爱怜的注视下,小小的卡列宁曾经略微皱着眉头解释,却又被一个亲吻给打断。于是,不辩解就让事实变成这样既定的记忆了,以至于在很久以后的一次交谈中,卡列宁还能从姐姐玛利亚的口中得知那个认真地想要获得父亲目光的男孩儿是自己的虚假事实。
那不是事实,但在种种善意的错误记忆提醒下,卡列宁就不再反驳了。那毕竟也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
但马特维似乎知道。这位聪明的兄长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忙碌的学习生活中尽可能的抽出时间,在弟弟的学习上给出更多的指导。
学习上的交流占据了他们很多的时光。
马特维的尊重以及独有的宠爱让卡列宁没有意识到他自己的一些与众不同,直到父母的去世,在叔父家中,临去寄宿学校的时候,那位长者漫不经心地提醒才让卡列宁醒悟。原来,他的某些做法对这个世界而言是极其违和的。
那个时候,马特维才十七岁,依旧是大学里面的天之骄子。双亲去世后,多数人都在张望着。毕竟,维系着这个圈子的可从来都不是情谊。
大学里的年轻人已经不再那么单纯。如果说成年之前的社交是看父母的眼色行事,那在这个地方,就是小猎犬们开始独立捕猎的开始了。在这个圈子里,它们用鼻子轻嗅着,用眼睛看着,用前肢碰触着,用尾巴划分自己人。其中的波涛汹涌丝毫不亚于日后政坛上的剑跋扈张。而这一切的一切,卡列宁是在自己进入大学后才彻底明白的。
十二岁的时候失去父母,悲恸是本能的反应。但之后,日子可以照旧。
二十岁的时候,得到兄长逝去的噩耗,卡列宁方才明白,马特维于他的意义。
那不单单只是兄弟间的情谊,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友情。翻阅那些信件的时候,兄长的每一字一句都让卡列宁觉得感触颇深。也是到那个时候,卡列宁才真正明白父亲为何如此宠爱这个儿子。
那些最后的日子里面,马特维的信件里面也从没有抱怨,几乎让人无法察觉。他对疾病的态度是豁达的,没有人比他更加热爱生命,也没有人比他对生死更加坦荡。这一点,是卡列宁永远也学不来的。
在这个家里面,怜悯心最重的是不是马特维,也不是玛利亚,而是表面上最内敛的卡列宁。
卡列宁这个人,从小到大都见不得别人的眼泪。当然他原先也一直没什么机会见到,但自他开始进入寄宿学校后,他就见识到了更多的眼泪。
男孩子们被欺辱的泪水,女孩子们伤心失意的泪水,一直到他步入政界,那些贫苦人民愁苦和悲伤的脸蛋。那个时候卡列宁开始下定了决心,他至少得做点什么。
“做你自己就好,亚历克塞。”马特维曾经对十岁的卡列宁这样说道。
那个时候,卡列宁正为一起偶然瞧见的事故而对兄长发出疑问。
寻常人家的孩子会从父亲或者母亲来寻找答案,而卡列宁习惯自己去弄清楚答案,他对家人的提问实在是少之又少。而这些少见的询问,卡列宁没有去找他的父亲,在他那还未成熟的心灵里,其实也早就凭借某种天然的感知,为自己寻找了一位导师。
从做父亲的角度来看,这种不信任似乎是一种悲哀。但这些事情就算是告诉了老卡列宁先生,恐怕他也不会在意。
而幸运的是,卡列宁至少还有一位兄长。
如果说光的另一面只能是阴影,那么,马特维就应该是那道受人喜欢的光,而作为小儿子的卡列宁,则只能委委屈屈的做某道阴影。
但实际上,卡列宁倒是并未有这种感受。
这种良好的环境得益于马特维这个人的高尚品质。他纵使不是一个溺爱兄弟姊妹的兄长,却就像是一开始所说的,是一个纯粹高尚的人,而且十分聪明。
与父母的相处时光短暂又疏离,与兄长相伴的时光冷静而克制,孩童期间因为父母性格而缺失的关注,让卡列宁并不是非常懂得该怎么样去做一位父亲。到少年时期兄长的过早离世又让卡列宁在政界没有学会最苛刻的圆滑。
如果是任何一个人处于卡列宁这样的位置,想必多半是达不到他今天所拥有的成就的。
少年
少年时光于卡列宁而言并非有多么值得怀念。
马特维还在世的那几年,但他们并不住在一起。他同比他年长几岁的姐姐玛利亚寄住在叔父家里。
那位卡列宁没有继承家族瘦高的基因。中等的个子,容长脸,蓄着体面的髭须,嗜好抽烟还有饮酒。
像是多数小儿子一样,卡列宁的叔父有过浪荡的青春。又像多数贵族子弟一样,遵循传统,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
这样的一个人,本来没什么特别。年轻时长相不过分出挑,坏也没坏到哪里去,年老时也是一生平平。曾经有一个独生子,但不到五岁就死了。也有情妇,却再也没有孩子。
卡列宁的父亲死后,不管是出于同情还是某种家族的责任,把他们两个人接过来照顾都是理所应当的。
卡列宁的姐姐,一个性子和母亲一样温顺的女子,那个时候难得鼓起了勇气,拉着卡列宁的手,轻声询问他是否一定要去叔父家生活。
那是第一次,卡列宁这个十二岁的懵懂少年开始感觉到了责任的沉重。
作为一名男性,无论是母亲还是姐姐都该受到保护。但幼小的他却是做不到的。不是没想过要请求兄长马特维,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接受安排,不管是对他们的经济状况还是未来,比起和一个常年在国外的兄长一起生活,去叔父那里接受稳定的教育才是最为妥当的。
“叔父会安排好的。”卡列宁告诉玛利亚,那个和他有着相同眸子的少女最终只能黯然地扯出了一个微笑。
“啊,是的,这样才是最好的。”
卡列宁的嘴唇动了动,他知道自己应该说出更多的理由来劝慰玛利亚,又或者他自己,但到最后,他也只能握着长姐的手,却不知道是否该用力。
在最后收拾好要离开家里的时候,卡列宁望着铺上白色棉布的家具,心里突然就有些空空落落的。
那一瞬间他几乎是有些惊讶的,毕竟,他以前并未有多么在乎这个地方。
家对卡列宁而言只能算是一个传统的概念。
他在家里面并未像贫民的孩子一样感受过太多的温情。甚至于,幼时的奶水也不是吮吸自母亲的RU房。
但就在那一刻,在卡列宁蓝色的瞳孔中,的确有什么复杂的感情在涌动着。
他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去抚摸了一下父亲的书桌,那些上好的桃花芯木做的桌面,光滑平直,承受过父亲手肘的重量,积压过不少文件,甚至还有一处被烟灰给烫掉了一些油漆印。
这一切的一切在卡列宁心里好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以至于他最终确定了一个咀嚼过几十次的事实——他得离开了,他们得离开了。
“是吧,只有离开了才会开始想念。”马特维说。
彼时他已经过早地脱离了稚气,身体修长,面容英俊,身上结合了父母各自的优点,又自有一股属于自己的气质。
这气质是迷人的,却又不会过于泛滥,以至于初入政界后,马特维的风评就一直居高不下。
“恩。”卡列宁轻声赞同了兄长的话语。
“走吧,别让叔父等。”马特维说。
他现在不像以前一样会温和地牵起卡列宁的手,而是如成年人一般去对待这位比他小了好几岁的弟弟。
他的尊重还有克制让卡列宁觉得舒心。以至于卡列宁望着对方颀长的身影后,对家的愁丝就消淡了不少。
叔父的家里宽敞、宁静。
婶婶不是一个亲切的人。如果说年轻时这位女人身上还有着矜持的冷淡,那在她唯一的儿子死去后,生的气息就被狠狠地从她脸上剥离了下来。
对于叔父的情人们,她从不去管,甚至到死都没有一句言语上的刻薄。而卡列宁的叔父,这位实际上在那个时代有着绝对优势的男人,在他妻子过世后并没有如大家猜测一般迎娶哪一位情妇。他那并不长寿的四十七岁生活中,有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是一个人过的。
有些好事之徒猜测卡列宁的叔父应该是极其深爱他的妻子,所以在她死后也坚持不娶,也有一些人说他只是不愿意便宜一些女人。卡列宁曾经也以为要探讨他叔父对婶婶究竟有没有爱,实在不具有什么价值。也许有吧,也许没有,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他在心里也用了一句“要说爱,也没有多深爱”的话语来评定这事儿。直到后来,他开始真正思索过一下。
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婶婶死后的第五个年头。
卡列宁叔父的身子骨算不上有多好,那会卡列宁刚进部门没多久,正被人刁难和排挤,为人和他后来相比是更加沉默的。
年轻的脸庞,氤氲的茶香,温暖的壁炉,还有躺在摇椅上的中年人。
这个家里太安静了,自从玛利亚出嫁后就更是这样了。
卡列宁还未从家里搬出去,但也不远了。
“我刚才梦到了你婶婶。”卡列宁的叔父睁开那双已经不凌厉的眼睛说道。
这种时候卡列宁一般是不会去接话的,长年来的训练,让他变得更加小心谨慎。尽管他内心里也潜藏着年轻人的冲动,但理性的克制也在逐年变得强大。
“不是很好的梦,她甚至没给我一个笑脸。就是一些细碎的小事。好像是发生过的,又像是我自己臆想中的,谁知道呢。”卡列宁的叔父慢悠悠地说,连嘴角都含着一丝笑容。
那笑容实在是太过温情,以至于在卡列宁那个总是被繁忙的工作塞满的大脑中,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也为这个笑容而留出了一个位置。
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卡列宁的叔父也没有再提过他的妻子。